那街上许多茶馆，一面临街，一面临ภ河，旁边甬道下去就是河码头。从各小船上岸的人多从这甬道上下，因此来去的人也极多。船上到夜来各处全是灯，河中心有许多小船各处摇去，弄船人拖出长长的声音卖烧酒同猪蹄子粉条。我想像那个粉条一定不坏，很愿意有一个机会到那小船上去吃点什么เ喝点什么，但当然办不到。
我到这街上来来去去，看这些人如何生活，如何快乐又如何忧愁，我也就仿佛同样得到了一点生活意义。
那你给老子说说，老子再看看什么样好就学什么吧。因为我一面说话一面看他，所以凡是说到老子时总不得不轻声一点，两人谈到后来，不知不觉就成为要好的朋友了。
我们的谈话也可以说是正在那里互相交换一种知识，我从他口中虽得到了不少知识，他从我口中ณ所得的也许还更多一点。
那地方照例五天一集，到了这一天便有猪牛肉和其他东西可买。我们除了利用乡绅矛盾，变相吊肥羊弄钱，又用钱雇来的本地，且常常到市集热闹人丛中ณ去，指定了谁是土匪处派来的奸细，于是捉回营里去一加搜查，搜出了一些暗号，认定他是从土匪方面派来的探事奸细时，即刻就牵出营门，到เ那些乡下人往来最多的桥头上，把奸细头砍下来，在地面流一滩腥血。人杀过后，大家欣赏一会儿，或用脚๐踢那死尸两下，踹踹他的肚子，仿佛做完了一件正经工作，有别的事情的，便散开做事去了。
住在这地方共计四个ฐ月，有两件事在我记忆中永远不能忘去。其一是当场集时，常常可以看到两ä个乡下人因仇决斗，用同一分量同一形色的刀互砍，直到เ一人躺下为止。我看过这种决斗ç两次，他们方แ法似乎比我那地方所有的决斗还公平。另外一件是个商会会长年纪极轻的女儿，得病死去埋葬后，当夜便被本街一个卖豆腐的年轻男ç子从坟墓里挖出，背到山峒中去睡三天，方又送回坟墓去。到后来这事为ฦ人发觉时，这打豆腐的男子，便押解过我们衙门来，随即就地正法了。临刑稍前一时，他头脑还清清楚楚，毫不糊涂，也不嚷吃嚷喝，也不乱骂，只沉默地注意到自己一只受伤的脚踝。我问他:脚被谁打伤的？他把头摇摇，仿佛记起一件极可笑的事情，微笑了一会儿，轻轻地说:那天落雨，我送她回去，我也差点儿滚到棺材里去了。我又问他:为ฦ什么你做这件事？他依然微笑，向我望了一眼，好像当我是个ฐ小孩子，不会明白什么เ是爱的神气，不理会我，但过了一会儿，又自言自语轻轻地说:美得很，美得很。另一个兵士就说:๘疯子，要杀你了，你怕不怕？他就说:这有什么可怕的。你怕死吗？那兵士被反问后有点害羞了，就大声恐吓他说:癫狗肏的，你不怕死吗？等一会儿就要杀你这癫子的头！那男子于是又柔弱地笑笑，便不作声了。那微笑好像在说:๘不知道谁是癫子。我记得这个微笑，十余年来在我印象中还异常明朗。
在我那地方，学识方面使我敬重的是我一个姨父，是个进士，辛亥后民选县知事。带兵方面使我敬重的是本地一个统领官，做人最美技能最多，使我觉得他富于人性十分可爱的，是这个ฐ老战兵。
家中对于我的放荡既ຂ缺少任何有效方แ法来纠正，家中正为外出的爸爸卖去了大部分不动产，还了几笔较大的债务，景况一天比一天的坏下去。加之二姐死去，因此母亲看开了些，以为ฦ与其让我在家中ณ堕入下流，不如打发我到世界上去学习生存。在各样机会上去做人，在各种生活上去得到เ知识与教训。当我母亲那么เ打算了一下，决定了要让我走出家庭到广大社会中ณ去竞争生存时，就去向一个杨姓军官谈及，便得到了那ว方面的许可，应允尽我用补充兵的名义แ，同过辰州。那天我自己还正好泡在河水里，试验我从那老战兵学来的沉入水底以后的耐久力，与仰卧水面的上浮力。这天正是七月十五中元节，我记得分明，到河边还为的是拿了些纸钱同水酒白肉奠祭河鬼，照ั习俗这一天谁也不敢落水，河中清静异常。纸钱烧过后，我却把酒倒到水中ณ去，把一块半斤重熟ງ肉吃尽，脱了衣裤ไ，独自一人在清清的河水中拍浮了约两点钟左ุ右。
放学时天气若还早ຉ一些，几个ฐ人不是上城去坐坐，就常常沿了城墙走去。有时节出城去看看，有谁的柴船无人照ั料，看明白了这只船的的确确无人时，几人就匆忙跳上了船，很快地向河中ณ心划去。等一会儿那船主人来时，若在岸上和和气气地说:兄弟，兄弟，你们快把船划回来，我得回家！遇到เ这种和平讲道理人时，我们也总得十分和气把船划ฐ回来，各自跳上了岸，让人家上船回家。若那人性格暴躁点，一见自己小船为一群胡闹小将把它送到เ河中打着圈儿转，心中ณ十分愤怒，大声地喊骂，说出许多恐吓无理的野话，那我们便一面回骂着，一面快快地把船向下游流去，尽他叫骂也不管他。到เ下游时几个人上了岸，就让这船搁在河滩上不再理会了。有时刚上船坐定，即刻便被船主人赶来，那ว就得担当一分儿惊险了。船主ว照例知道我们受不了什么簸荡，抢上船头，把身体故意向左右连续倾侧不已๐，因此小船就在水面胡乱颠簸，一个ฐ无经验的孩子担心会掉到水中去，必惊骇得大哭不已。但有了经验的人呢，你估计一下，先看看是不是逃得上岸，若已无可逃避，那ว就好好地坐在船中，尽那乡下人的磨练，拼一身衣服给水湿透，你不慌不忙，只稳稳地坐在船中，不必作声告饶，也不必恶声相骂，过一会儿那乡下人看看你胆量不小，知道用这方法吓不了你，他就会让你明白他的行为不过是一种带恶意的玩笑，这玩笑到时应当结束了，必把手叉上腰边，向你微笑，抱歉似的微笑。
少爷，够了，请你上岸！于是几个人便上岸了。有时不凑巧，我们也会被人用小桨竹篙一路追赶着打我们，还一路骂我们。只要逃走远一点点，用什么话骂来，我们照ั例也就用什么เ话骂回去，追来时我们又很快地跑去。
来去学校我得拿一个书篮。内中ณ有十多本破书，由《包句杂志》、《幼学琼林》到《论语》、《诗经》、《尚书》，通常得背诵，分量相当沉重。逃学时还把书篮挂到手肘上，这就未免太蠢了一点。凡这么办的可以说是不聪明的孩子。许多这种小孩子，因为ฦ逃学到เ各处去，人家一见就认得出，上年纪一点的人见到时就会说:逃学的，赶快跑回家挨打去，不要在这里玩。若无书篮可不必受这种教训。因此我们就想出了一个方法，把书篮寄存到一个土地庙里去，那地方无一个人看管，但谁也用不着担心他的书篮。小孩子对于土地神全不缺少必需的敬畏，都信托这木偶，把书篮好好地藏到神座龛子里去，常常同时有五个或八个，到时却各人把各人的拿走，谁也不会乱动旁้人的东西。我把书篮放到那地方去，次数是不能ม记忆了的，照我想来，搁的最多的必定是我。
逃学失败被家中学校任何一方面发觉时，两方面总得各挨一顿打。在学校得自己้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，伏在上面受笞。处罚过后还要对孔夫子牌位作一揖，表示ิ忏悔。有时又常常罚跪至一根香时间。我一面被处罚跪在房中的一隅，一面便记着各种事情，想像恰如生了一对翅膀，凭经验飞到各样动人事物上去。按照天气寒暖，想到河中的鳜鱼被钓起离水以后拨刺的情形，想到天上飞满风筝的情形，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黄鹂，想到树木上累็累的果实。由于最容易神往到种种屋外东西上去，反而常把处罚的痛苦忘掉，处罚的时间忘掉，直到被唤起以后为止，我就从不曾在被处罚中感觉过小小冤屈。那不是冤屈。我应感谢那种处罚，使我无法同自然接近时，给我一个练习想像的机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