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这样说，千河突然想到多年以前，他的母亲问他，如果有一天，我离开了，你会不会想念我？
当时他还是一个未懂事的孩子。他在阳光灿烂的天空下对她说，会。
千河一直都把那些陈年往事当做充满传奇的故事来回忆。因他无法想像，在自己居住的平凡小镇，在他更加平淡无奇的少年时光中ณ，素琴和沉染带着悲苦的往事悄然到来。那于他是如此遥远的故事。在沉染沉静持续的讲述中，如同一幕黑白电å影，在潮湿的夜里循环回放。并且让他晕眩——沉染与她的母亲一起生活，长年忍受她生父的酗酒和暴虐。就在那个她们决定出逃的夜晚，醉酒的父亲带回了一位风尘女子。她身着殷红的旗袍，倚靠在男人的怀里。那男子笑容荡漾。嘴巴散浓郁的酒气。他对他的妻子和女儿说，你们听好了。这是我新要的女人。以后，这里的所有，都交给她管。你们都听到了吗？那ว女子斜了她们一眼，满脸不屑。轻口吐出——两ä个小贱货。真邋ã遢。
素琴在惊讶中抬头看她——你刚说什么เ？有种你再说一遍。
而关于这些意向，他并未和谢觞说起。他在自己的房间里，想到别ี人的母亲，想像她必然是美丽并且温柔，有着温暖的笑容。和他的母亲一样，绝对不会舍弃自己的孩子。在她离开的一年多时间里，谢觞亦在天空下面四处张望。有时候他抬头，去想像，在北方寒冷干燥的天空下面，他的母亲，是否生活地如她所愿。她是否幸福。她只是很少地给他打电话或者写信。她是否想要把他忘记。
他们去爬山。上山抓知了。s镇有很多低矮的山。山上种了许多的橘子树。有些长得很高。整个ฐ夏天，知了的叫声不绝于耳。像一场盛大的交响乐。这个比喻是谢觞想出来的。他说，你试着去听，便可以感觉。
他的声音冰冷。
他从清晨开始消เ失，中午亦没有回家吃饭。餐桌旁坐着千河和他的父亲。他们沉默吃饭，千河的手臂微微作痛。他没有表现出来。他总是忍耐。后来他小声地说，爸，要不要找哥哥吃饭？父亲把筷子猛地一拍。不说话。他是如此阴沉。
哥，你是不是很难过。他走到望海的身边，与他一起看无边的暗夜——我也是，我常常会做梦梦到妈妈。她和我说话，我还记得她说的每一句话。
千河的声音开始哽咽——哥，有时候我很害怕。
女孩还是没有说话。
这个时候一个ฐ中年妇女走过来。她的神情惊喜并隐含疲惫。她说，你怎么跑这里来了？我找了你很久，来，快跟我回家。但是没有责备的意思。她抱起女孩，有些迟疑地看了几眼眼前这个ฐ瘦小的男孩，最终没有说话。她们很快就转身走开。
他站在父亲的身边，已๐经快和他一样高了。父亲转身看着他的眼睛。他说，你终于有出息了是吧？敲诈勒索ิ，你很行。打架，你也很行。你现在很有能ม耐是吧？你既然那么有本事，那ว么有钱，为什么เ还要回这个穷家？
父亲拂手打掉望海递过来的钱——我现在还没老，还养得起自己。谢谢你了。说完父亲就转身走开。
沉染赶紧说，望海，你不要怪爸爸，其实他——望海打断她的话——不关你的事。又转身对身后的兄弟说，我们走。
数天之ใ后，千河辗转得知了这件事情。而在此之前，他反复在别人的耳语和略带暗示的眼光中得到เ一些信息——在他的学校，许多同学对望海都很熟悉，亦连着对他忌讳几分。他们曾经受过他的敲诈或者欺负。常常在私底下讨论他的行踪。用诡秘的口气，夸张的语调。而关于那场轰动北街的打架，在一些无聊者的口中迅传开。但是千河听后，只是一笑而过。因为已经习惯了。有时候他甚至认为，那些传言只是他们虚假的随意编造。只是他无法理解，在他的家里，从来没有人和他确切提起此事——父亲一如既往地沉闷着脸。在那ว几日他的脾气变得比从前暴躁。素琴在饭桌上不停地唠叨，真是作孽啊，养什么เ不好，养了只疯狗。关又关不住，还跑出来乱咬人。这以后还叫我们怎么做人？
而父亲终于大声呵斥她——你最好给我管好自己，不要乱说话。
那是千河为数不多听到เ父亲对于素琴的训斥。素琴立刻๑反唇相讥——我说的有错吗？你生出个什么เ儿子。你也不去街上问问，现在谁不知道他干的好事？你自己没用，没管教好他。还有脸说别人。
父亲的脸冰冷而铁青，额上的皱纹拥挤。他没有继续和素琴争吵下去，径直往后门走去。
千河看到破坏的桌椅，还有碎裂ฐ的碗碟。他悄悄问沉染，到底生什么事了？
沉染只是说，没事。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摔坏了。
她这样说，千河就没有继续问下去。那时候他心里已经隐隐明白，家里生了一些事情。或许那和望海有关。而他亦很久没有望海的消息。有了这样的猜疑后，他开始等待望海。后来有一天，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听闻了事情的真相。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。
关于打架，他已๐经习以为ฦ常。在这方面他亦熟知望海。据他所知，望海和其他帮派的纷争时常会生，但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，毕竟很少人亲眼看到过。有时只是那些无聊者的刻๑意编造。望海也对这些传闻不置可否。
而在北街那场明目张胆的打斗之后，关于望海的流言越来越多。开始被邻๑居开始拿来当反面教材。他们让自己的孩子远离望海——不要和他们玩，搞不好以后要坐牢的。他们的眼睛不时望向千河家那扇虚掩的门，神情中充满着各种复杂的意味。与此同时，素琴对望海的不满亦愈加明显。她数落望海ร的话变得更加难堪。父亲只是不说话，任由她独自絮叨。千河就坐着吃饭，艰难地下咽。但是他似乎永远都不会说什么。这一点，他和他的父亲很像。总是忍耐。
饭桌上的时光一直单调而漫长。那ว些天千河听着素琴的数落，内心开始回忆从前的美好时光。他再次想到了自己的母亲。那个温柔的女子。她已经死去了。而关于她的记忆，在时间的流失中ณ好像离开得愈加遥远。他很久没有再看到เ她。每次他在小阁楼，把半个身体探出去，向天空张望的时候，并没有看到自己้的母亲。他想母亲亦必然深刻地想念自己和望海ร。她曾经如此爱着自己的两个孩子。她的一生都耗费在这个家里，可是她离开了。那么早。
他已经习惯在吃饭的时候走神。而素า琴的刻薄正在飞滋长。辱骂望海的话变得越来越不堪入耳。生活的窘迫和丈夫的纵容让她更加肆无忌惮。那ว个ฐ时候她从外面回来，一脸阴沉。用手当扇，呼呼作响。刚在椅子上坐下，就开始对沉染说话，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——你不知道啊，现在我出门，要多小心！别人都知道那小流氓是我的孩子，这多么可笑！我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好儿子？你不知道他们每天都对我指指点点，那ว真叫人难受！我这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，嫁的第一个男ç人不把我当人看。现在，谁知道我过得又是什么日子？
时值中午，外面的太阳非常刺眼。刚刚入秋，风开始在吹。
沉染没有回答她，假装没听见。她与千河的父亲一起，此刻坐在板凳上摘菜叶，为下午的生意做准备。两ä个人都没有搭理素า琴。素琴又继续说。那话显然是对千河的父亲说——你看看，这真叫我以后怎么出去见人？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们家出了个混世魔王。偷抢打斗，什么都来。这样下去，早晚要进监狱的。他这人已经废了。要是他一个人这样也就算了。反正我在外面受点气也无所谓。只是再这样下去，这叫我们家沉染以后怎么嫁人？
这个时候沉染终于小声地回应——妈，你就不能少说几句么。现在说这些太早了。
怎么เ会早？那小流氓早就把我们家的名声搞臭了。看以后谁还敢来提亲。沉染啊，你也不小了，该操心这些事了。我也希望你可以找到好人家，那么เ就不用再像现在这样，整天辛苦。人也容易变老。你不知道，女孩子的声誉多重要。当然要趁着年轻的时候找个ฐ好一点的嫁了，不然等到以后，人老珠黄，那就送人都没有人要了。你看看你现在，跟着那老没用的从早到晚忙进忙出，吃的苦还不够啊。你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啊？
沉染明白，那话是说给父亲听的。但是父亲依然一声不吭。她亦知道这样下去素琴会越说越激，难免又要惹父亲大脾气然后吵架。于是她接下去说，行了，妈，你就少说几句吧。你看现在我们生活地不是也很好吗？虽然苦是苦了点，想开点就好了。
是吗？素า琴不以为然——我们生活得哪里好了？每天跟活在坟墓里似的。你现在是还小啊，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知道，有哪个女人想这样生活啊。也不知道当初那个女人是怎么生活下来的，难怪死得那么เ早。
素琴说的那个ฐ女人就是千河的母亲。这个时候千河的父亲终于低声吼了一句，行了，别说了。
你这个哑巴๒终于开口了啊？素琴像是获得了一场胜利ำ——难道我说错了吗？我就知道，你还是不把我们母女当成是自家人。一提到เ那ว个ฐ女人，就对我们大吼大叫的。她人都死了这么เ多年了，你还是忘不了她。她到เ底有什么好的？
素琴开始变得有些歇斯底里。
我叫你别ี说了！你不要太过分了。千河的父亲脸色很难看。
沉染站起来，连忙对母亲说，妈，行了行了，就少说几句吧。她拉着母亲——好了，回屋休息去吧。
但是素琴已经停不下来——怎么样，我就是过分！为什么我一讲到那个女人，你反应就这么大。事实就是这样，你根本不把我们当回事。那当初ม为什么เ还要假装ณ好心收留我们。我就看不惯。那ว女人明明死了那ว么久了，尸体都快烂光了，你还————她的话没说完，男人的巴掌就扇到了脸上。一时间她还没反应过来，只是脑袋摇摇晃晃。站稳之后，她终于爆。她捂着烫的脸，疯似的高声叫嚣着——你居然打我，你居然打我！她转身跑过去，把放在地上的塑料盆连同里面摘好的菜踩得粉碎。她开始笑——以前的男ç人打我，我认了，现在你打我，你有什么资格打我！你有能ม力养活我吗！你一个穷鬼，你有什么资格打我！
沉染跑上去抱住已经失去理智的母亲。她现自己้的母亲正在渐渐变得神经质。她的眼泪流下来——妈，别吵了。别吵了。接着又对父亲说，爸，你原谅妈吧。她不是故意的。
父亲看了看她，终于像一只泄了气的球，无奈地叹了口气。他过去把垃圾收拾好，清理到เ外面倒掉。
素琴被沉染死死抱住。她拼命挣扎，只好撕打沉染出气。沉染只是任凭她打，一直哭泣，却不说话。后来素琴终于打累了，瘫坐到เ椅子上。她的眼神有些涣散，嘴巴依旧在喋喋不休。但是沉染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。沉染哽咽着说，妈，好了。妈，别再这样了——她看着此刻的母亲，她脸上的皱纹迅生长，神情疲惫。与初时的她判若两ä人。她终于明白，贫穷在短暂时间里已让母亲的容颜逐渐消退。素琴可以在前夫那ว里忍气这么多年，因为她所要的只是他的钱。现在她不仅失去了物质基础。沉染早已明白，母亲能够忍受贫穷生活是因着她对他的感情。她一直都记得那个逃亡般的夜里，这个贫穷的男人拯救了她。他的神情永远都是如此沉默而高贵。素า琴跪在男人的面前，她最后的希望就在于此。她的眼神迫切而恐慌。她说，求求你，救救我们。而男子说，好，你放心——于是在那ว个深夜，她在泪水和绝望中ณ爱上他。因着这个她所深爱的男ç子，如同救世主ว那样给了她另一种生活。尽管那ว生活如此贫穷无奈，她依然可以忍受。但是他无法忘记那ว个早已๐死去的女子。那ว感情如此丰盛并且坚不可摧。
她无法忍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