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斌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，说：记者先生，你好像一来就站在吴长春那一边啊！你是想为他申冤吗？
陈晖说：要说申冤，其中最大的冤，应该是你妹妹刘云……但是如果吴长春不是凶手，真正的凶手至今还在逍遥法外，你觉得能安慰刘云的亡灵吗？
李林说：那就谢谢了。你们是柳工ื的朋友，帮着照顾ุ点。
这话一说，柳青心里顿ู时就生出了另一种滋味。刑é警队留下的人员对现场进一步勘察过后，于黄昏时分住进了桥头村小学。安小文的屋子还锁着，看样子人还没有回来。这个ฐ时候，柳青忽然想到了一件事。她和李志扬、陈晖到外面山坡上散步的时候，说出了自己的困惑。
柳青说：浪漫是靠现实养着的。你觉得这样下去他们能幸福吗？
陈晖说：我只能说，我希望他们幸福。晚上，柳青请陈晖在一个叫"临江仙"的小酒楼ä吃饭，算是为陈晖接风。这个地方แ比较隐蔽，在蓝渡江的南岸，需要经过一座大桥。与北岸的市区相比，这里目前还处于开阶段，要清冷许多。曾经有几家南边来的公司想在这里从事房地产开，结果"宏观调控"一来，立刻๑就没戏了。看得出，柳青选择这个地方แ是不想引起外界的注意。本来她还打算让李志扬一起来，又觉得这样会引起陈晖的误解和不高兴。陈晖这种男人很敏感，也是很要面子的。
柳青说：我也觉得挺好玩……
李志扬说：但你不是演员，你是一名警察，按照国家颁布的警察条例，在非执行公务的场合，警察是不允许显示警械的。
陈晖说：我想再上一次最高法，你觉得呢？
李志扬说：没有必要了。这个案子其实不是落城的案子，安小文盗走的那块石头，也不是玉秀山上的石头，而是国家的宝贝。国家找不回被丢â失的东西，那自然就要拿偷贼问斩。这几天，我总是想到江旭初那个ฐ案子，表面上看，那次我们争取到了"刀下留人"，实际上，刀下是留不住人的啊。只有法下才能留人--假如现在的《刑é法》对盗卖文物罪不设死刑é，那么还可能出现今天这个ฐ局面吗？
陈晖沉默了片刻，然后说：同一张照片，往往是分不清黎明与黄昏的。
199๗7年11月1้0日，省高法核准了安小文的死刑并随即下达了执行死刑的命令。落城法院原定行刑的时间是在11้月20日，但实际执行死刑的时间却提前了三天。柳青的日记：1997๕年11月17日
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去刑场执行公务了。今天，我是来送安小文的。
还是和以往一样，我们到เ达监狱的时间是在早晨七点。没过一会儿，验明正身后的安小文就被押出来了。他抬头看了看天空，明媚的阳光刺๐得他的眼睛很难睁开。他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，我看见他的一只鞋趿着，就走上前替他穿好了。他看着我，轻声说了声"谢谢"。那ว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。我怕被人看见，连忙戴上了墨镜。
十几分钟后，安小文被带到刑é场。他一下刑车，两眼就一直在朝边上看着，像是在寻找什么，是他的那ว个"青萍"吗？那个想像中的初恋对象？然后，他的目光就停在了几个看上去很美的女人身上，那是几个ฐ来落城拍电视剧的演员，据说她们今天是来体验生活的，说戏马上就拍完了。那部电视剧写的是法院如何大义แ灭亲，如何执法如山，所以法院满足了剧ຕ组的愿望，说：我们给你们安排一场。
这难道就是提前给安小文执行死刑é的原因？
古老的死刑都带有观演性，好像以这种大众目睹的方式区别于暗杀。死刑é是国家行为，是合法杀戮，让大众目击受刑人的死，仿佛那一时刻，人民就代表了国家，他们通过见证死刑的执行而充分体会到自身的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力。从苏格拉底到圣女贞德，再到中国历史上的枭、凌迟、斩、枪毙，全世界哪一次的行刑é不是像一个ฐ盛大的宴会？据说1889年巴黎万国博览会期间，埃菲尔铁塔刚刚落成，而那天正好有一个囚犯上断ษ头台，于是几乎ๆ所有的人都去围观断头台了……那些围观的人，瞪大着眼睛，期待着手起刀落人头落地的那ว一刻，期待着恐惧中诞生的兴奋，还会有人去吃人血馒头吗？陈晖说有一部美国的电影，讲一个ฐ富翁以高得惊人的价格收购一盘录像带，提出的要求是，必须是真的杀人，杀真的人，一步步地杀，看着人慢慢地死去。认为这才是最大的刺๐激，最高的享受……
年满三十岁的安小文迎着初升的太阳跪下了。他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：那几个ฐ女人很漂亮，她们今天是来看我的吗？
然后，枪响了。我不知道这还算不算是正义的枪声。我所知道的，这是国家的枪声。那个时刻，铩羽而归的陈晖在北京的寓所里喝醉了。他醉酒后的一个特点是，头脑แ混乱之际想到的总是一些伤心的事。那个晚上，他想起了几年前生在中国一个着名城市的案子。那案子很简单，一个中ณ国人抢劫了一个ฐ澳大利亚游人的几万块钱，时逢"ิ严打"期间，这个人也就被判了死刑。法院把这个结果告诉了受害人，意思是对他应该有了满意的交代了。但是这位澳大利亚游客却感到非常震惊，他无法理解怎么เ可能ม因为抢了几万块钱就要杀掉一个人呢？于是当即就向我们的人民法院提出了抗议。
还有一个案子，也是生在一个ฐ伟大的城市里。那是有一年的国庆节，一个ฐ中国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抢了一个外国游客的照相机。这个案子一经法院审理，就被认为是罪行极大，情节严重，影响恶劣。审判ศ委员会还认为这不仅是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，而且还败坏了中ณ国的国际形象，所以就觉得应该处以极刑。但是这时候有一个委员出了一声感叹：难道我们中国人的一条命就值外国人的一台照ั相机吗？这句感叹让所有的委员们都沉默了，那个罪犯便在这样的沉默中ณ侥幸活了下来……
后半夜，充斥记者脑海的便是即将被枪决的安小文了。那个ฐ腼腆的乡村教师的形象一直在他的眼前活动着。他手持一本《笑傲江湖》执着地站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，等候着他的爱情降临。他精心画下的那张女人的肖像，像纸钱一样在黑暗的夜空中随风飘荡着……
临ภ近黎明的时候，陈晖做了一个ฐ奇怪的。他见了一片广阔的天地，蓝天白云下是亲切的青山绿水，是妩媚的鸟语花香。然后，在天地之间出现了一个ฐ身披白纱的女人，她有着女神一般的身姿，头戴着王冠，眼睛却被蒙上了黑布。她的左手拿着一杆秤，右手则ท举着一把剑。在她的案头，摆放着几本书籍和一只骷髅，还靠着一根权杖，那权杖上缠绕着一条蛇，女人的脚๐边还伏着一只狗……
陈晖便从这奇异的境中醒来了，回味着那ว个让他惊诧而陌生的形象，但他相信，这绝对不是一个凭空想像的形象。
外面的天已๐经亮了，他又收到了王可来的一份电å传--
辛普森的案件审理结束了。一个叫戴尔希的白人女孩对着摄像机的镜头说：不管大家怎样取笑这场审判ศ，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，如果到เ最后还是确定不了辛普森是否有罪，那么，就会有两种错判ศ的可能：一是他真的杀了人而被放掉，二是他没杀人而被判了无期徒刑或死刑é。在这两ä种情况下，我宁可他是杀了人而被放掉了，也不愿意看到他是有可能被冤枉的，送上电椅或者终身待在牢里。
陈晖看过，觉得辛普森一案中，所牵涉的那些美国司法界ศ最着名、最权威的人士，那些"之队"的豪华律师团的成员，他们之间长达数十个月的唇枪舌剑，都不及这个白人女孩这段即兴的言。这个ฐ案子终于结束了，然而他的心却陡然变得沉重。
然后，他仿佛听见了凤鸣山下的那声枪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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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刑报告三十
往事如烟。在柳青的记忆里，这几年生的一切似乎已经相当的遥远了。留แ在记忆深处的，只剩下了几声沉闷的枪响，让她时常在后半夜惊醒。她越感觉到เ，落城是一本沉重的书，她已๐经很难再读下去了。
1้997年最后的日子，她如愿考取了北京一所着名高校法学院的研究生。她本来应该在秋天去北京报到的，因为ฦ安小文的案子而推迟了。那些天里，她还是像往常上班一样去刑警支队看看，在自己的那间办公室里与同事们聊聊天。那时她就想起了沈蓉，总感觉这个女人还活着，大概ฐ出门打开水去了。在大家眼里，柳青拿到硕士学位之后肯定不会再回到落城了，然后他们就抱怨那个ฐ吊儿郎当又才华横溢的记者，最终还是摘走了他们的这朵警花。对此，柳青的解释是，她确实跟陈晖处得不错，但至今还没有想过要嫁给这个人。
就在她告别落城的前一天，落城刑警支队破获了一起银行抢劫案。其中有一个外号叫老鼠的犯罪嫌疑人，交代了一件令人震惊的未遂罪行，他说，19๗95年的5、6月间，他曾受雇于人，企图谋杀一个叫沈蓉的女警察。于是，刑警队立即对此人进行了重新审讯。质问，是谁在雇用他行凶？那人说不知道，说这单生意是一个外号叫狐狸的人替拉来的，说好了给他三万元，先付了一半。老鼠接着就交代了他几次企图行凶的经过。
第一次，是在一个夜晚，他准备从树上翻进窗户，入室行凶，直接用刀做。但是他刚ธ刚爬到一棵树上，就引起了室内那个女人的注意。那女人把室内所有的灯光都打开了，还拿着一把菜刀跑到阳台上大喝了一声：谁？
第二次，是在一个黄昏，他一直在等待女人下班。这之前他已经花了很多时间摸清了女人每天下班的路线，打算在女人走进一条小巷๕之后就下手，用一把羊角锤猛砸她的脑后。结果，就在他正要接近时，那ว个女人的一只鞋跟突然掉了，她蹲了下来，还回过头看了他一眼，他赶紧ู溜了。
第三次，是在国庆期间的一个雨天的中ณ午，狐狸替他借来了一辆外地的双排座，说这个女人今天要上单位值班，想趁着这女人出门过马路的时候撞死她，造成一起交通肇事逃逸的现场。没想到，就在他几乎得手的时候，一个行人拉了那女人一把……
老鼠很沮丧，煮熟的鸭子飞掉了。他决定再次行动。然而有一天半夜里，狐狸来了电话，说这件事不做了，剩下的一万五千元照ั给，但不许把这件事说出去。你敢说你就没命，狐狸这么威胁着他。老鼠说这一天是199๗5年的1้1月13๑日。他记得很清楚，因为是他的生日。
警方再次询问狐狸的下落。老鼠说：狐狸死了。交代完这件事不久，他就死了，说是喝醉了酒掉进了蓝渡江里。
柳青得知这件事之后，感到浑身散着一股寒气，感到毛骨悚然。以前沈蓉对她说的那些，并非是神经质的呓语，并非是无中ณ生有的诳话啊！全都得到了印证。是的，有一只看不见的魔手早ຉ已悄然伸向了沈蓉，她却浑然不知。1995๓年11月12日，是沈蓉犯案的日子，怎么会在第二天那个雇凶的家伙就断然放弃了对她的暗杀？那ว个雇凶杀人的家伙深藏在人世间的阴影里，却是不敢见人的。那是个ฐ道貌岸然的男ç人，在经历过一场轩然大波之后，最近被安排去了外省，继续做着高官，只是不再分管政法了，而是分管意识形态。他那保养得很好的身影经常出现在电å视屏幕上，他在高谈阔论，他在手势滔滔。他的老婆被他的情人杀死了，那ว多病的女人从此不会再来要挟他了，接着国家又替他杀了他的情人，使他如此舒服地摆脱了那个女人的纠缠。他现在就地娶了一个在电å视台当主持人的新太太。
难道不是他在背后策划并指挥了对一个女人的谋杀吗？这个女人和他睡了八年，为他离婚，最后为他搭进了性命，可他却对她蓄谋已久，只差一步之遥，就得手了。可悲的可怜的可恨的还是那ว个女人啊。她一切都不知道，她倒是鬼使神差ๆ地帮了那ว个男人的大忙。那ว个男人现在什么都得到เ了，惟一得不到的，是一份人的良知。
柳青无法证实这些。但她坚信这些判断没有错。是的，这个人把一切做得滴水不漏，他策划谋杀就像制作一件工ื艺品，手段竟是如此的完美，不会留下任何的破绽。他已经消解了道德的谴责，他也逃避了法律的制裁，自然也永远不会被判处死刑é，但他一定会下地狱。
…………我的这部已๐经到了该结束的时候。
我不是一个刑罚学家，更谈不上对死刑é有什么研究。我只是一个作家。那一年，我在洛杉矶那ว个笔会上结识了陈晖先生，然后我们开始共同关注辛普森案件。在与陈先生的交往中，我又认识了女警官柳青和李志扬律师。我倾听着他们的讲述，他们的故事激了我的想像力。与此同时，我接触到像陈兴良、邱兴隆等国内知名刑罚学家的着述，获益匪浅，更让我感受到当代学人的良知。但那个时候，我还没有考虑要写一部关于死刑的。这部的真正起因，是在我得知2003๑年3月1้7日，在中国广州，一个叫孙志刚ธ的大学生，仅因为身上没有携带有效证件和看上去其貌不扬，就被几个执法人员非法羁押，以至在三天后被几个ฐ莫名其妙的人残暴地打死。这让我震惊不已！那ว几天，我在网上关注着这个事件的展，我注意到เ很久以前一个叫马丁的德国新教牧师的一段话在广为流传。这段话，原是刻在美国波士顿犹太人大tusha纪念碑上的-ๅ-
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ว义者，我不是共产主义者，我不说话；
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，我不是犹太人，我不说话；
后来他们追杀工会会员，我不是工会会员，我继续不说话；
再后来他们追杀天主ว教徒，我不是天主ว教徒，我还是不说话；
最后，他们奔我而来，再也没有人站出来为ฦ我说话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