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1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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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平镇附近的村子成立互助组的时候,张站长又接到二孩的信。张站长已经不做站长了,站长是段上去年底派来的一个年轻人。张站长现在成了张清扫,天天拿着扫帚在车站六张八仙桌大的候车室里扫过去扫过来,在车站门口的空地上扫得灰天土地。这天他收到二孩的信就更扫个没命,他非让二孩妈给哭死不可——二孩的儿子生了场病,上月死了。二孩也是,这么大的事,隔一个ฐ月才写信回来。老太太想好好哭哭,也哭晚了。

安平镇附近的村子成立互助组的时候,张站长又接到二孩的信。张站长已经不做站长了,站长是段上去年底派来的一个年轻人。张站长现在成了张清扫,天天拿着扫帚在车站六张八仙桌大的候车室里扫过去扫过来,在车站门口的空地上扫得灰天土地。这天他收到二孩的信就更扫个没命,他非让二孩妈给哭死不可——二孩的儿子生了场病,上月死了。二孩也是,这么大的事,隔一个月才写信回来。老太太想好好哭哭,也哭晚了。

多鹤却把事情看错了。她以为二孩对她热起来了,有时白天偶尔碰见他,她会红着一张脸偷偷朝他一笑。她一笑他才发现她竟那么陌生,她在这种时候表达这层意思的笑和中国姑娘那么不一样。而怎么不一样,他又说不出。他只觉得她一笑,笑得整个事情越发混乱。

多鹤却把事情看错了。她以为二孩对她热起来了,有时白天偶尔碰见他,她会红着一张脸຀偷偷朝他一笑。她一笑他才发现她竟那么陌生,她在这种时候表达这层意思的笑和中国姑娘๤那么不一样。而怎么不一样,他又说不出。他只觉得她一笑,笑得整个事情越发混乱。

接下去的三四天,小环都没去看孩子。从她的窗子,能ม看见多鹤在院子里过往,步子急急的,头埋得很低,不是提一桶脏水出来,就是端一盆热水进去。多鹤的胸脯沉甸甸è的,脸色白嫩得像奶脂。她的神态、姿ู态都和生孩子前一样,随时要给人鞠躬,但小环觉得她的神态、姿态和过去截然不同了。这是个自以为有人撑腰的小日本婆了,忙忙叨叨的木屐小步来回走动,她俨然当家做主,煞ย有介事,把张家院子走成她的占领地界了。

接下去的三四天,小环都没去看孩子。从她的窗子,能看见多鹤在院子里过往,步子急急的,头埋得很低,不是提一桶脏水出来,就是端一盆热水进去。多鹤的胸脯๱沉甸甸的,脸色白嫩得像奶脂。她的神态、姿态都和生孩子前一样,随时要给人鞠躬,但小环觉得她的神๰态、姿态和过去截然不同了。这是个自以为有人撑腰的小日本婆了,忙忙叨叨的木屐小步来回走动,她俨然当家做主ว,煞有介事,把张家院子走成她的占领地界ศ了。

“那不叫话把儿啊。”张站长摊开两ä只巴掌。

“那不叫话把儿啊。”张站长摊开两只巴๒掌。

二孩对这句话连眼睫毛都不抖一下。二孩非常沉得住气,不爱听的话全听不见,实在把他惹急了,他也可以很驴。二孩长了一双骆驼眼睛,对什么都半睁半闭,就是偶然说话,嘴唇也不张开。这时他扛着宽大的肩膀跟上来,嘴唇不动地说:“挑个口袋好的,回家还能盛粮食。”

二孩对这句话连眼睫毛都不抖一下。二孩非常沉得住气,不爱听的话全听不见,实在把他惹急了,他也可以很驴。二孩长了一双骆驼眼睛,对什么都半睁半闭,就是偶然说话,嘴๨唇也不张开。这时他扛着宽大的肩膀跟上来,嘴唇不动地说:“挑个ฐ口袋好的,回家还能盛粮食。”

铃木医生也是从小火车上走下来的。铃木医生戴雪白手套、漆黑礼帽,穿藏蓝ณ洋服,走起路来,手杖迈一步,腿迈两步,两ä条腿和一根手杖谁也不碍谁的事,把村里的乡๥间小路都走成了东京、大阪的华灯大街。不久ื她就知道铃຃木医生连同手杖一共有四条腿——他的左膝下面接了一条机器腿。铃木医生因为要支配那么เ多腿才从前๩线退了下来。多鹤相信东京、大阪一定美好,因为铃木医生就那么美好。全村的女孩子都这么看铃木医生:即便打仗打掉一条腿还是那么เ美好。在代浪村最后的日子里,铃木医生的真腿、假腿、手杖急得走乱了,他一家家鼓动,要人们跟着他乘๖小火车离开,经过釜山搭船回日本。他说苏联人突然和英、美站到了一起,从背后的西伯利亚扫荡过来。所有人跟他来到เ盐屯车站,却看着火车把怒发冲冠的铃木医生带走了。多鹤觉得铃木医生最后的那瞥目光是落在自己脸上。多鹤相信有些神秘的铃木医生能把别人心思看得一清二楚。他应该知道多鹤多么想跟他走。

多鹤有点冷了。太阳已经被山头挡住。一帮孩子从山坡顶上下来,脖子上套一块三角形红领ๆ带,一个男孩举着三角形旗子,他们大声问多鹤什么。多鹤摇摇头。他们太七嘴๨八舌。她发现他们不是扛着棒子就是拿着网。他们又问她几句,她还是摇头。她不懂他们说的“田鼠田鼠”。他们的旗子上三个ฐ字她认识,但放在一块儿她又不明白是什么意思:“除四害”!

学生们从她旁边跑下坡。他们一个个斜瞟她,琢磨这个女人不对劲在哪里。

多鹤再站起来往山下走时,一脚踩滑,顺坡溜下去好几米远,最后被一块石头挡住。她听见哗哗的水响,侧头去看,一条石沟里浑黄的汛水飞快冲过。她怕再来一跤,索性把两ä只鞋脱๳下。这些布๧底鞋是她跟小环学着做的,穿旧ງ了又松又大,也滑。一阵腹痛来了,她两手赶紧抱住肚子,肚子又紧又胀,铁一样硬。她发现自己不知怎样已经又坐回地上,被一座小山似的大肚子压在下面。疼痛在肚子里乱ກ撞一阵,很快找着方แ向,朝两腿之间的出口冲来。

多鹤看见沟里的泥黄色汛水上,翻腾着金红的花。

她知道疼痛与疼痛之间还有一段时间,她可以往家里一点一点挪。生过两个孩子,她觉得她已๐经很会生孩子了。她眼前现在是太阳落山后的晴天,蓝得微微发紫,鸟叫出夜晚归林前的那种叫声。等这阵疼痛过去,她会跨过石沟,往家里去。过了石沟,山坡下上百座红砖楼房中的一座,就是她家。可是疼痛越来越凶猛,扯住她肚腔里所有脏器往下坠。她把手按在肚子上,她得把这个亲人平安无恙地生下来,她可不能死。她要给自己生许多亲人,然后她就再也不是举目无亲的女人了。

蓝紫的天在她眼前明一阵暗一阵。疼痛过去了,她的脸冷冰冰的,汗珠在她额上像一层冷雨。她侧脸看看旁边的石沟,要她跨过这道哗哗作响的水,等于要她跨过长江。

这是下班时间。每座楼ä下的小路通向去厂区的大路,每天这时大路就到了汛期,人流轰轰地往前冲。全是穿帆布工ื作服脖子上扎毛巾的下班工人。多鹤从来没有听过那么多自行车铃一块儿响。这个人群被楼ä前一条条小路切分开,穿帆๰布工作服的男人们各自把自行车锁在楼梯口,然后水泥建筑的秃楼梯上好一阵都会响着男人们百十斤重的脚步声。这时从钢๐厂回来的张俭会发现多鹤没了。又跑了?他会转身就下楼,累散架的身子马上聚紧ู。

张俭从鞍山到了这座新的钢铁城市๦,给调到了刚成立的钢๐厂,几个ฐ月的训练学习๤结束,他已经是吊车手。这些消息多鹤是听他跟小环说的。多鹤总是把每次听到的话记在脑แ子里,有空时再从记忆里翻出,慢慢拼凑出意思。这时张俭会在哪里找她?他知道她从没出过家门,哪里也没去过。

疼痛再一次发作。她叫了一声。山坡下已经有灯光了。她又叫一声。她叫叫心里好受些。一叫就顺应了疼痛的劲道。她自己不是很清楚她在叫什么。

她这一刻恨所有人,头一个恨让自己莫名其妙怀起孩子的中国男人。多鹤不喜爱这个男人,这个男人也不喜爱她。她不是要跟这男人讨到喜爱,她讨的是生存。她母亲、她祖母差不多都是这样。她们真正的亲人是她们自己生出来的人,或者是把她们生出来的人,一条条的产道是他们亲情来往的秘密隧道。她和丫头有时候对看着,忽然都一笑,她们瞒着所有人的一笑,小环是没份的,连张俭也没份。

她叫啊叫啊,什么东西进到เ她嘴里,一看,是她自己的头发,她向一边扭脸时,咬住了散了一肩的头发。母亲把她生下来,把弟弟和妹妹生下来,给她自己生下这么เ多亲人,加上把母亲生下来的外婆,以及从外婆的产道里爬出的一个ฐ个骨肉,这是一个谁也๣进入不了的骨血团伙。因此父亲的阵亡通知书๰在母亲的面前展开时,母亲没有疯。她生下这些亲人们就为了这一刻:在丈夫一去不返时,一群小小的亲人围绕身边膝下,让你知道你还没有完蛋,每一个小小的亲人都将可能是你的转机。

多鹤要把肚子里小小的亲人生下来,这样,她才能接下去一个一个地生。她要生出这个家的大多数来。看小环怎样把他们一个ฐ个制服!他们都会像丫ฑ头那ว样,瞅个空就递过来一个微笑,那笑就跟密码一样,除了血亲,谁也解不开。

她就那样叫啊叫啊。

一个人在远处叫了起来:“多鹤!”

多鹤立刻๑不叫了。

那个人打着电筒,抱着一件破袄子。手电筒的光先照ั到多鹤脸上,马上又去照她裆间。她听见这个ฐ人叫了一声:“哎呀妈呀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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