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-2

“那么,先去探探口风也好!”由于发现拦不住对方,龚鼎孳只好一边往外送客。一边这样说。走出几步之后,他忽然想起一件事,连忙问:“不知兄可知道,闻得孙之獬为着献媚满人,竟然全家率先剃发改服,招摇过市。这事弄不好…”陈名夏“嗯”了一声:“这事我早知道了!”

“那么?”

“他要剃,就让他剃๙去!谅他也翻不起大浪ฐ!”

“可是,万一朝廷…”

陈名夏把手一摆,成算在胸地说:“这一层,无须担心!哼,剃发改服,谈何容易!闹急了,是要出大乱子的,朝廷又岂会不知!”

龚鼎孳心中ณ一懔,关注地问:“兄是说,出——出大乱子?”

陈名夏没有回答,似乎有意让朋友自己去琢磨。不过,当走出几步之ใ后,龚鼎孳仍旧没有醒悟的表示,他就哼了一声,教训地说:“我朝这番๘入主中国,自是应天顺人,故此兵锋所到,势如破竹。惟是前明享国三百载,在缙绅百姓中ณ之根基实在不可小觑。彼虽格于时势,暂且归顺于我,心中未必帖伏。所以隐而未发者,非不欲发也,是未得其便而已!若我朝挟雷霆之ใ势,恩威并用,震慑之,怀柔之,或可将彼敌意渐渐消弭于无形;如操之过急,必定激出大变!何况冠裳发髻,传自祖๢宗,譬如人之头脸体肤,骤然夺之剥之,而欲其不怒不反,又何可得乎?”

“这——我兄所言,自然极是,但不知朝廷也省识此理否?”

“摄政王英睿明敏,自应省识。纵然他一时想不到เ,范宪斗、洪亨九他们也会提醒于他!”

这么说着,两ä人已经来到大门之外。龚鼎孳虽然意犹未尽,也๣只好拱一拱手,站停下来,目送着老朋友由á一班承差服侍着,骑上那匹口外枣骝马,径自朝内城的方แ向行去…在龚鼎孳看来,陈名夏的这一次来访,未免过于短暂而且匆忙;但是,对于此刻正骑着马急于前往内城去的陈名夏来说,却认为这样已经足够了。事实上,像谋求出任江南招抚这样的事,在没有办出眉目之前๩,应该尽可能少声张,以免招来意外的阻力。如果不是冲着彼此的交情非比寻常,他甚至也不会特地上龚鼎孳的家去。刚才,龚鼎孳虽然没有说更多的话,但陈名夏看得出来:老朋友对这件事是心存疑ທ虑的。正因如此,他才不再同对方แ谈下去,省得空费口舌和时间。

说实在话,眼前这个ฐ机会,陈名夏可是认准了,决不会放过的!而且,他已经把事情的成败得失反反复复揣摩过。无疑,要办成这件事确实不容易;但倘若办成了,他在朝野中的地位和名望,就会空前๩地跃升。作为对自己้的才略颇为自负、因而野心勃勃的一个人,这些年来,陈名夏一直在暗暗纵观天下大势。他早就断定明朝的覆亡已经不可避免,所以在农民军攻入北京时,便迅速投降了李自成,希望能ม开创一番功业。谁知李白成太过脓包,转眼工夫就垮了台。他乘乱ກ逃回南方后,经过长达一年的观察和考虑,最后又辗转北上,毅然投向清朝。他是这样估计的:在明朝和农民军相继崩败,并且显然缺乏回天之力的情况下,昔日的“东虏”——清朝入主ว中国已经不可避免。在这种“天命难违”的“大势”面前,试图以武力抗拒固然是徒劳的,一死了之和隐遁深山也未免过于消极;称得上大智大勇的做法应该是设法参与到新政权当中ณ去,通过取得权势和地位,去影响乃ี至左右国家的未来大政,这样来达到施展抱负和拯救天下苍生的目的。无຀疑ທ,这是一种并不舒服、而且困难重重的选择。但他看准了一点,就是清朝从关外带来的人马有限,其中官吏尤其严重短缺,要想统治中国,必须大量起用和依靠汉官,特别ี是有才干、有经验的汉官。而这,就是他认为有把握取得成功的依据,也是眼下他敢于谋求取代多铎的原因——“哼,若是行剿,你们自然用不着我;可是行抚,像我陈某这样熟悉江南的情形,与那ว边广有关系的二品大员,你又哪里找去!”当行近棋盘街东侧的谭泰府第时,陈名夏的内心甚至变得更加强横和自信了…现在,陈名夏已๐经在谭泰的府前下了马,看见赶在头里的承差已๐经把拜帖ຆ递了进去,主人却还没有露面,他就转动着身子,四下里张望了一下。坐落在正阳门和大清门(过去叫大明门)之间的这条棋盘街,是东西城来往的要冲,街的北面、大清门的两侧,就是六部衙门的所在地。在前明时代,这一带属于有名的“前朝市”平日຅商贾云集,百货荟萃,热闹非凡。不过,随着八旗大军进驻,居民被迁走,时至今日,那种光景已๐经完全消失不见了。无疑,眼下街道上倒也并不冷清,各种各样的马匹啦,骆驼啦,自然还有许多满族๣打扮的八旗男女,在那里来来往往。由于朝廷一直在鼓励关外的旗民向关内迁移,近日举家迁来的正愈来愈多。大约一时来不及安置,于是大街两旁้又公然冒出了不少大大小小的帐篷,有的还连带着牛羊和猪狗。帐篷与帐篷之ใ间,大人在忙碌,小孩在捣乱ກ,临ภ时搭起的炉灶上烟火弥漫,使这个庄严的帝皇之ใ都,平添了几许令人哭笑不得的“塞外风情”…这一带,陈名夏虽然算得上是常来常往,但是每当面对这种情景,他的心中ณ仍旧止不住涌起一种别扭、反感,以至羞耻的情绪。“我堂堂中国,文明礼仪之ใ邦ะ,莫非今后就是奉这样的人为主子么เ?”惘然若失之余,他不止一次苦笑地想。

不过这一次他没能ม长久地想下去,因为ฦ谭府的门公已๐经重新走出来,正同承差在说什么เ,于是他本能ม地整一整衣冠,等待进门。

承差ๆ却仍旧在那里同门公说着。这使陈名夏颇不耐烦,觉得这个奴才办事实在哕嗦。所以,当承差终于转身走回来时,他就照ั例沉下了脸。

“启禀大老爷,谭泰大人说、说不见…”承差跪地打着“千”结结吧吧地说,一张滚圆脸也现出惶恐的样子。

陈名夏不由得一怔:“不见?莫非——主人不在?”

“回老爷:他在。”

“那么——”

“听门公说,”承差低着头禀告“他家大人闻得大老爷相访,原本是欢喜要见的,谁知后来又问门公:大老爷剃了头发不曾?门公回说不曾,他就改口说不见了!t,停了停,大约因为陈名夏没有做声,他就小心地朝主人一瞥,补充说:”听门公说,他家主人今儿一早就招了好些客人,正在花厅吃酒,都吃醉了,故此…“陈名夏仍旧不说话。说起这个ฐ谭泰,陈名夏与他原本也谈不上有什么深交,无非是瞧着这位贵为正黄旗都统的满大爷也有难得之处,为人颇็重交情,讲义气,加上颇受摄政王宠信,因此才设法交结。倒是谭泰不知为什么,对陈名夏一直另眼相看,有意亲近。这么一来二往,彼此的关系才热乎ๆ起来。可是今天,对方竟然凭借这种蛮不讲理的“理由”对自己来个闭门不纳,虽然也许是由于喝酒喝昏了头,也使陈名夏觉得像给扇了一记耳光似的,不由得羞恼难忍。

“听门公说,礼部ຖ右堂的孙侍郎孙老爷,已经合家剃发改装,所以…”承差ๆ的声音在耳边再度响起。

陈名夏正灰溜溜地想象着作为满洲主子的谭泰及其伙伴,在酒后所显露出的狂傲本相,冷不防听见这话,像被针扎了一下似的,不禁勃然大怒。他瞪起眼睛,厉声呵斥说:“混账!少给我提孙之獬!”

说完,把袖子一甩,气急败坏地向枣骝马走去。

同陈名夏见面的第二天,龚鼎孳循例到朝中ณ去轮值。在北京正式成为ฦ清朝的京城之后,朝廷的一应设置制度,大体上仍沿袭明朝的一套,因此龚鼎孳日常办公的处所,也仍旧是老地方——午门外的朝房。那是靠墙而筑的两排长长的平房,分左ุ右连接在午门和端门之间。礼、兵、刑、吏、户、工等六科的给事中们,就在这里分门别户地办理日常的公事。

虽然对于爱妾的建议,龚鼎孳一度颇为动心,但陈名夏的那一番分析,又使他打消เ了立即剃发改装的念头。说心里话,对于“鞑子”们那种发式穿戴,龚鼎孳实在没有丝毫好感。能够保持现在这身衣冠,他绝不会另作他想。不过,正如顾眉所指出的,在孙之獬带了头之后,这还做得到么?虽然陈名夏说得那么有把握,但毕竟只是他个人的估计,包括摄政王在内的满族๣大臣们未必就是这样想。

要是反正到เ头来都得剃的话,那ว就确实不如抢在头里。然而,当想到真的要走上那一步,他内心仍旧有一种本能的抗拒…现在,龚鼎孳已经来到皇城之内,并且习惯地向着朝房走去。位于端门与午门之间的这片空地,方圆虽然并不小,但四面都是高峻的宫墙,两座门的顶上还耸立着巨大的门楼,因此不但不显得空旷,相反还有一种深谷般的感觉。龚鼎孳每逢走在这里,都会不由á自主地觉得自己其实是何等卑微,而高踞于万民头上的那位神๰圣的主宰者又是多么เ威严、可畏。此刻,他从剃发留辫、一个ฐ个像凶神恶煞ย似的满族卫士身旁经过,默默地仰望着天幕下那ว座巨兽似的五凤楼,心中不由得又一次悸然而动:“哎,但愿摄政王能明察人心,谨慎从事,这便不只是我辈之福,也是天下百姓之福!”这么暗暗祝๩祷了两遍,他才定一定神,加快脚๐步,走进日常当值的那间朝房里。

眼下,全国的政局还十分动荡,许多地方都还在打仗,因此朝里的公事其实相当繁忙。龚鼎孳在值房中稍事歇息,就上内院的红本房去领回来一摞子“题本”

其中ณ有两件还有“朱笔”所加的记号,表示比较重要:一件是吏部ຖ关于一批地方官员的委任名单。由于前方แ的正在顺利推进,急需大批官员充实各州县的大小衙门。所以这件公事批得很快,只一天工夫,就下来了。这在前明时是不可想象的。至于另一件,则ท是来自江南的豫王多铎的奏章,内容是请示如何处置南京那批弘光政权的投降官员,所附的名单里赫然就有钱๥谦益、王铎等人的名字。如今题本的正面用满汉两种文字批着“着即来京陛见,量才擢用”的朱红色字样。

“啊,原来连钱牧斋也投降了!还要来京陛见。嗯,他来了倒好,我正愁着东林方面在京里势单力薄,若得他带上一帮子人来助阵,就不怕孙之獬嚣张了!”正这么想着,门外忽然响起了脚步声,龚鼎孳抬头一看,发现有个矮胖的人影在门外张望了一下,随即一步跨了进来。

“孝升兄,”他称呼着龚鼎孳的字“就你一个ฐ人在么?”

对方แ这样问,是因为按照ั新朝满汉对等的规定,每班轮值,除了一名汉官之ใ外,还必须ี有一位满官在常“哦,还没见人呢!看样子,今日八成又不来了!”当认出来人是兵科的给事中许作梅之后,龚鼎孳摆了一下手,不在意地回答。

“哼,偏生老兄好运气!不像敝科,天天被人像防贼似的盯着,连大气儿也๣不能透,真倒霉!”

这个河南人许作梅,是个ฐ有名的炮筒子。虽然一样是当降官,偏他的牢骚特别ี多,而且动不动就发泄出来。总算朝廷相当优容,至今没有见罪,不过仍旧常常让人替他捏上一把汗。因此,发现他又来了,龚鼎孳就不搭腔,也不停下手中的公事。

被冷落在一旁้,许作梅分明有点尴尬,但仍旧ງ不愿意离开。他凑近来,瞄着案上的公文,半讥讽半搭讪地说:“太热天的,什么了不得的事儿,值得你大才子不要命地干?”

“是江南来的奏本,钱牧斋、王觉斯都要来京陛见。”龚鼎孳不得已敷衍他一句。

“是么?”许作梅顿时来了精神๰“啊哈,原来又来了一帮子人伙的!这下可更加热闹了!”

停了一下,看见龚鼎孳没再答碴儿,他就管自说下去。“钱牧斋么,倒是旧识,不过也已经多年不见。闻得他在乡下窝了许多年,好不容易才挣回一顶乌纱。

谁知一年工夫,就又玩完,也真够倒运的了!”停了停,又转着眼睛,嬉笑地说:“不知他们剃发改服了不曾?若然已经‘满汉一体’,孙之獬倒不怕孤单了!”

龚鼎孳本来已经不打算搭理他,忽然听他提到孙之獬,心中一动,忍不住抬起头,问:“孙某人的事——许兄也知道了?”

许作梅眨眨眼睛,对他的追问似乎感到เ意外,不过,随即就呵呵笑起来,把手一摆,说:“老兄何其闭塞!有道是,恶事传千里。那猢狲崽子的丑态,这满朝汉官中,不知道的,恐怕没有几个了!诔空庵肿纤嗄轮兀碜髅肪尤桓呱t隼矗疵夤诜潘痢r虼斯u︽຅艹粤艘痪φ酒鹕恚掖易呦蛎趴冢蛲庹磐艘换幔钡้街な挡10淳渌浚庞肿呋乩矗娼胨à担骸靶智业蜕┒彼婕醋隽烁鱿๣嗳玫氖质疲班牛智易?待许作梅在一张椅子上坐下,他才压低声音问:“那么,不知兄等打算怎么办?”

“什么怎么办?”

“自然是对姓孙的事。”

“哼,他得意不了,到时有他好瞧的!”

“噢?”龚鼎孳顿时精神一振“原来有此快事!不知可以见告一二否?”

“这个么…”许作梅眼珠子一转,忽然变得小心起来“眼下还不到说的时候,总之,兄等着瞧好戏就是了!”

看见那矮胖子说完,就站起身,打算离开,龚鼎孳反倒着了忙。他一边竭力挽留着,一边张开双臂,想拦住对方แ。谁知许作梅是个拗相公,刚才想挤他走,他硬是不走,这会儿想请他多待一会儿,他却死活也不肯干,相持急了,竞跺着脚直嚷嚷:“这是怎么เ说?敝科可不比老兄这里,一天到晚有坐探盯着,哪有工夫闲讲!”龚鼎孳眼看留不住,只得让他去了。

“嗯,他说有好戏瞧,不知到底是什么好戏?”龚鼎孳一边走回书案,一边满腹狐疑地想“孙之獬拼命讨好满人,满人自然是满意的。只要朝廷给姓孙的撑腰,许作梅那伙人,又能拿姓孙的怎么样?莫非还敢把他揍一顿不成?不过,话又说回来,这许呆子虽呆,要是没有几分成算,只怕他也不敢吹这等大气。那ว么,除非就是他得着什么消เ息…嗯,莫非果真正如老陈所说的,摄政王深知此事闹不好,会激出变故,因此并不赞许孙之獬的所为ฦ,甚至认为他是卖乖๔取宠,不由正道?”

这么猜测着,龚鼎孳顿ู时宽心了许多。“只不过,许呆子为ฦ何死活不肯把实情告诉我?我自问同大伙儿一向抱得蛮紧的…啊,莫非阿眉私下里做满族衣装那件事,已经传了出去?刚ธ才许呆子颠颠儿地跑进来,其实是在警告于我?哎,这可真是冤哉枉也…”正自暗暗苦笑着,忽然,门外传来了喧闹声,其中还夹杂着怒骂。龚鼎孳怔了一下,不知道发生了什么事情,连忙走到门口,向外一看,这才发现:一位长着一部大胡子的汉族官员——龚鼎孳认得那是工科的给事中杜立德,正苦着脸຀,狼狈不堪地站在过道里,几个脑แ后拖着长辫子的满族๣官员气势汹汹地围着他,其中一个正在指手画脚๐地用女真话叽里呱啦地说着,像在向他的同伴指控杜立德的不是。稍远处,还站着好几个汉族的官员,却只是交头接耳,都不敢走近去。龚鼎孳因为听不懂女真话,始终闹不清出了什么เ事。正好有一个通事从门前经过,他便连忙叫住,问:“那边到底…”那通事眨眨眼睛,用手半掩住嘴๨吧,悄声说:“满大爷发个脾气是常事儿,大人您就甭管了!”说罢,摇摇头,一溜烟走掉了。

自从大清朝定鼎北京之ใ后,朝廷为着笼络汉族๣的降官,虽然定下了各衙门中满汉官员名额各半,遇事共同协商的大准则,但是不少满族官员或多或少地都难免以征服者自居,每每不大把汉员放在眼里,甚至呼来喝去,颐指气使。加上彼此语言又不通,误会和摩擦更是时有发生。眼下杜立德遇上的麻烦,大约也属于这一类。

“妈拉吧子!”一声凶暴的叱骂传来,龚鼎孳竦然回过头去,发现其中一个满官已经举起拳头,向杜立德作势要打。倒是他的同伴把他拦住了。但是杜立德已经吓得面无຀人色,竟“噗通”一下,给对方跪了下去。

“糟糕!他这一跪,可是把咱汉员的脸面给丢尽了!”龚鼎孳听见背后有人低声说。凭着那河南口音,他知道正是矮胖子许作梅。

“哎,得想个法儿,把他解救下来才成!”另一个人焦急地说。

又一个呻吟般的声音接上来:“救?老兄敢过去么เ?小弟可没这个胆子!”

要是换了别的时候,或者不是发现许作梅就在身后,这种事龚鼎孳是绝不会去管的。可是,觉得自己正被汉宫们视为异己้分子,因而急于有所表白的心理,却使他仿佛受了鬼使神差ๆ似的,竟不由自主跨了出去。

“哼,阿眉不就是一时贪玩,扯了身满装么!你们这伙‘乌鸦’就大惊小怪的,支派许胖子鬼头鬼脑แ地来给我下药!原来全是见不得真章的‘银样镴枪头’!

现在看我把老杜解救下来,也๣让你们活活愧死!”他一边向前走,一边悻悻地、示威地想,同时,感觉得出站在旁边的那ว些汉族官员也在跟着他向前移动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