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又望着窗外。我注视着他的脸。
“自有历史以来,他们可有法子停止过战争?”
“他们本没有组织,没有法子停止战争,一旦有了组织,却又给领袖出卖了。”
“那么是没有希望了?”
“倒也不是永远没有希望。只是有时候,我觉得没法子再存希望。我总是竭力希望着,不过有时不行。”
“也许战事就要结束了。”
“我也这样盼望着。”
“战事一完,你打算做什么呢?”
“倘若可能的话,我要回故乡阿布鲁息去。”
他那张褐色的脸上忽然显得很快乐。
“你爱阿布鲁息!”
“是的,我很爱它。”
“那么你该回乡去。”
“那一定太幸福了。但愿我能够在那儿生活,爱天主并侍奉天主。”“而且受人尊重,”我说。
“是的,受人尊重。为ฦ什么เ不呢?”
“当然没有理由不啦。你本应该受到人家尊重的。”
“那也没关系。但是在我们那地方,人人知道一个人可以爱天主ว。不至于给人家当作一种龌龊的笑话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
他望着我笑了一笑。
“你明白,但是你并不爱天主。”
“是不爱的。”
“你完全不爱天主吗?”他问。
“夜里我有时怕他。”
“你应当爱他。”
“我本来没有多大爱心。”
“有的,”他说。“你是有爱心的。你告诉过我关于夜晚的事。那不是爱。那ว只是情欲罢了。你一有爱,你就会想为人家做些什么。你想牺牲自己้。你想服务。”
“我不爱。”
“你会爱的。我知道你会的。到那ว时候你就快活了。”
“我是快活的。我一向是快快活活的。”
“那是另一回事。你没有经历,就不可能知道其中的奥秘。”
“好吧,”我说。“我一有了,准定告诉你。”
“我呆得太久了,话也说得太多了。”他觉得真的和我呆得太久ื了,感到局促不安。
“不。别走。爱女人是怎么回事?倘若我真正爱上一个女人,情形是不是一样?”
“这我倒不知道。我没爱过任何女人。”
“你母亲呢?”
“对,我一定爱过我的母亲。”
“你一向爱天主吗?”
“从我做小孩子时起就爱上了。”
“嗯,”我说。我不晓得能说什么。“你是个好孩子,”我说道。“我是个孩子,”他说。“但是你叫我神父。”“那是出于礼貌。”
他微笑了。
“我当真得走了,”他说。“你不要我给你带什么东西来吧?”他怀着希望地问。
“不要了。只要你来谈谈。”
“我把你的问候转达给饭堂里诸位朋友。”
“谢谢你带来这么เ许多好东西。”
“那不算什么。”
“再来看我吧。”
“好的。再会,”他拍拍我的手。
“再见,”我用土语说。
“再见,”他跟着我说了一遍。
病房里已很黑暗,本来坐在床脚边的护理员,站起身来领他出去。我很喜欢他,希望他有一天回阿布鲁息去。他在饭堂里的生活太苦,虽则ท他本人的态度很好,我倒很想知道他回乡后的生活将是怎么样。他告诉过我,在卡勃拉柯达镇,在镇下边的溪流里有鳟鱼。夜里不许吹笛子。青年人可以唱小夜曲,只是不许吹笛子。我问他为ฦ什么。因为据说少女夜间听见笛声是不好的。那儿的庄稼人都尊称你为“堂”1,一见面便摘下帽子。他父亲天天打猎,并且常常在庄稼人家里歇脚吃饭。他们到处受人尊重。外国人倘若要打猎,必须ี先有证明书,证明他从来没给人家逮捕过。在大撒索山2上有熊,可惜太远了。阿奎拉3是个好城市。那儿夏天夜里阴凉,而阿布鲁息的春天则是全意大利最美丽的。但是最可爱的事还得数秋天在栗树林里打猎。那儿的鸟全是很好的鸟,因为平日吃的是葡萄,你出去的时候也不必带饭,因为当地的庄稼人以请得到客人为有光采的事。过一会儿我就睡着了。
1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对男人的尊称,相当中ณ国的“大爷”、“老爷”。
2大撒索山位于意大利中ณ部,其主ว峰科诺为亚平宁山脉的最高峰。
3阿奎拉是阿布鲁息地区的一个著名城市。
第一部第十二章
我那病房很长,右是一排窗,尽头处有一道门通包扎室。我们的那一排床朝着窗子,窗下的另一排床则ท朝着墙壁。倘若你朝左侧着身子,你就望得见包扎室的门。病房的尽头处另有一道门,有时有人出入。倘若有人要死了,那张床边就围起屏风来,这样你就看不见人家怎么เ死去了,只看得见屏风底下医生和男ç护士们的鞋子和绑腿,有时候到末了还听得见他们的低语声。随后教士从屏风后走出来,接着男ç护士们回到屏风后,把尸抬出去,上边盖着一条毛毯,从两排床间的走道抬出去,于是有人把屏风折好拿走。
那天早晨,负责病房的少校问我,下一天能否上路。我答说行。他说,那么明天清早就把我送出去。他说要上路还得趁早,否则天气要太热了。
人家把你从床上抬下,抬进包扎室去时,你能望到窗外,看见花园里的那些新坟。有名士兵坐在那扇通花园的门外,在制造十字架,把埋葬在花园里人的姓名、军衔、所属部ຖ队用油漆写在十字架上。他也替病房打打杂,还利用空闲时间用一只奥军步枪子弹壳给我做了一个打火机。医生们人都很好,看来非常能干。他们急于送我到米兰去,因为米兰的爱克司光设备比较好,而且等我经过手术后,可以在那儿接受理疗。我自己也想到米兰去。人家打算把我们都送到后方去,送得越远越好,因为ฦ总攻击一开始,这儿的病床有更迫切的需要。
离开野战医院的前夕,雷那蒂带着同饭堂的那位少校来看我。他们说我将进米兰一所新า设立的美国医院。有几支美国救护车队将调派到意大利ำ来,这所医院将照应他们和其他在意大利ำ服役的美国人。红十字会中有许多美国人。美国已经对德国宣战,只是还没对奥国宣战1。
意大利人相信美国对奥国一定也会宣战,他们对任何美国人,甚至红十字会人员,到意大利ำ来,都觉得十分兴奋。他们问我,威尔逊总统会不会对奥宣战,我说那只是时间问题。我不晓得美国跟奥国有什么过不去的,不过既然已对德宣战,根据逻辑当然也会对奥宣战。他们问我,我们对土耳其会不会宣战。我说这倒不一定。因为火鸡是美国的国鸟1้,但是这句笑话翻译得不太像样,弄得他们又困恼又猜疑,于是我只好说,我们对土耳其大概也会宣战的。那么保加利亚呢?大家已经喝了几杯白兰地,我就乘兴说,天啊,准定也会对保宣战,还会对日本宣战。他们于是说,日本岂不是英国的盟国吗?该死的英国人,谁敢信任啊。日本要抢夺夏威夷,我说。夏威แ夷是在什么地方?就在太平洋中。日本人为什么เ要拿它?其实日本人也不是真的要它,我说。这都是流言罢了。日本人是个ฐ奇妙的矮小民族,喜欢跳舞喝淡酒。这倒有点像法国人,少校说。我们要从法国人手中ณ收回尼斯ั和萨伏伊。我们要收回科西嘉和整个亚得里亚海海岸线,雷那蒂说。意大利要恢复古罗马的荣耀,少校说。我不喜欢罗马,我说。又热,虱子又多。你不喜欢罗马?不,我是爱罗马的。古罗马是万国之母。我永远忘不了罗穆卢斯吸饮泰伯河水2。什么?没什么。我们都上罗马去吧。我们今天夜里就去,永远不回来。
1美国于1917年4月6日对德宣战,对奥匈帝国则ท拖到同一年12月才宣战。